第0002章 王门北伧,猪脬也
见沈充面色转霁,沈哲子心下稍安。老实说,面对这个颇具传奇色彩的便宜老爹,他心里也感犯怵。魏晋之际士族传承,家族利益最高,人伦之情反而淡薄,对于这个跟随王敦一反再反的老爹脾性如何,沈哲子还真不是很清楚。这也是他犹豫良久,实在拖无可拖才横下心来赌上一把的原因。
然而更令他感到诧异的,却是沈哲子先前那一番话。当今之世,王与马共尊,其中王敦更是天下瞩目的豪杰,权柄声望举世无双,内有王导坐镇中枢为援,外有族亲王舒、王彬方镇为犄,称得上是大势所趋。这也是为何他一意与王敦同舟,不肯放弃的原因之一。
士庶鸿沟,如天壤之别。两晋以降至于南四朝,吴兴沈氏从地方上的宗贼土豪一路晋级到士族高门,便是一代代族人们的血泪奋斗史。在没有沈哲子参与的那个历史上,老爹沈充以死犯险赌命只是序幕,下一幕便是他那个襁褓中的兄弟沈劲日后为了洗刷父辈谋逆污名,死战洛阳。
尽管心里瞧不起王敦,沈充却自有苦衷。如今的吴兴沈氏看似兴旺,但其实门第不高,不要说跟那些南渡侨姓相比,就算在江东本地,清望也不及老牌的顾陆朱张远甚。所谓的“江东之豪,莫强周沈”,在那些真正的高门看来,不过一个笑话。
沈充闻言后,脸上怒色已经敛去,转而露出沉思之色,他拉着儿子踞坐在案,双眼灼灼盯着沈哲子。他虽然已经三十多岁,但为了振兴家声而奔波,对于这膝下幼子却关注不多。如今仔细审视,才发现沈哲子虽然稚气正浓,但却面有静气,尤其双眼湛湛有神,绝不像寻常孩童一样顽皮无状。
“譬如曹刿论战,一鼓作气,再而衰。向年王敦挟无匹之势克入建康,一不敢行废立,二不敢面君上,可知他庸人之下,才具不配,不是能决断之主,若非时势,难居高位。”
沈哲子这一世小名青雀,青雀是道教瑞鸟,三吴士庶多信天师道,以此为小名,寄托了父母对孩子的美好期许。所谓去观里请先生调养云云,便是要去沈家世奉的青羊观请道士狠灌符水。
然而如此大好局面,却被儿子形容为外涨内空的猪尿泡,不屑到了极点。沈充既感诧异,而那‘有志’之语又让他颇为惊艳,很想听听儿子为何会作此想。沉吟片刻后,他放缓语调,轻拍着沈哲子后背问道:“雀儿,你告诉为父,为什么会这么想?”
沈充听到这里,怒极反笑,弯下腰抓起沈哲子:“王大将军位尊权重,南北人望所系,时之英杰,是你这个口尚乳臭的小儿能够点评的?”
“有志不在年高,无谋空长百岁。王敦之类,色厉而胆薄,形如猪脬,其势虽大,难禁一锥之力,触之则气泄,大事难成!”
听到这话,沈哲子不禁动容。他自以为熟知历史走向,能够为老爹指点迷津,但其实生在当下,老爹对时局的认知未必就弱于自己。只是不甘屈就现实,哪怕豁出性命,也要为家族撞开一个新天地!
为了说服这个认定王敦的老爹,沈哲子也是煞费苦心,一字一句斟酌良久,现在横下心摊开来讲,倒也从容。
沈充不发一言,儿子此言其实正说中他心里对王敦的不满。前年大军攻入建康形势一片大好,可以说是废立只在一念之间,而王敦却怕非议,被人言语瓦解心志,白白错过大好时机。当时沈充就愤愤难平,私下对同乡钱凤言道王敦徒具虚名,才止老兵。所谓的老兵可不是称赞王敦行伍经验丰富,在当下的意思跟后世的“废物”“傻X”差不多。
这种情怀,或许可钦佩,但沈哲子却不认同。那个父辈舍命都要追求的士族名分,在他看来是一个最大的笑话,天理难容之荒谬!狗屁的魏晋风骨,狗屁的士族风流,一群尸位素餐的废物,血肉为背景的南朝苟安画卷,皮囊再华美,内里都是令人作呕!
“青雀,昔年为父对你冷落,不意我儿竟已经有了如此才志。江左未有之麟儿,岂能长于寒庶之门!”
沈哲子见老爹低头沉吟,心知有转机,便又继续说道:“王敦才具不配,这是其一。第二则是天时不利,人和已失,向年起事,朝廷并无可用之兵。年初高平郗公入朝,京口流民为兵者已经可为朝廷所用,行大事的最好时机已经错失。”
沈充听到这里,脸色更苦。这个原因他同样考虑到,早在年初便劝王敦举荐郗鉴入朝为尚书令,尊其位而分其兵,但效果如何却不敢想。正因如此,他才心存死志,想要在朝廷还未彻底掌握流民兵前行险一搏。
“贱妇,我把儿子交付给你,你都让他听了什么!”
衣冠南渡,除了那些门阀世家,最多的还是流民,其中便有聚众而起的流民帅,譬如闻鸡起舞的祖狄。这些流民帅虽然拥兵不少,但因为不属琅琊王氏为中心的士族圈子,所以以往朝廷都是小心提防,不敢调用。但郗家的到来却改变这一情况,高平郗家既为北地士族,同时又掌握流民兵力量,他们的到来给了朝廷征召流民兵的途径。而在历史上,平定王敦二次叛乱的主力便是流民兵。
沈充听到这话,神色更怒,这怒火却转移到夫人魏氏身上。最近几年,他事务缠身,少有在家对儿子言传身教的时间,这一次还是得知儿子病危才拨冗几日回家看望。虽然他对儿子不亲近,了解不多,但想来区区一个八岁童稚又能懂得什么军国大事,竟然能说出这一番话,肯定是出于人授。
夫人魏氏唯恐沈哲子受责罚,连忙上前要拉起沈哲子。
义兴周氏三定江南,一门五侯又如何,兴废只在王敦这种侨姓权臣一念之间。正因为亲手毁掉周氏门庭,沈充才满怀危机感,依附王敦麾下,希望能够凭借拥立这种不世之功从而提升门第,使沈家成为真正难以撼动的高门。所以哪怕心里瞧不起王敦这志大才疏的北伧,沈充还是不得不阿事之,希望籍助琅琊王家权势来振兴自家门第。
沈充三十岁许,正当壮年之时,戎甲在身,更添威武。他正满怀壮烈与妻话别,不意儿子冲进厅中,待听到沈哲子的话,神态颇为不悦:“长者说话,小孩子不要乱闹,还不退下!”
生死攸关时刻,沈哲子没有破除封建迷信的闲情逸致,只是以头叩地,对老爹疾声道:“父亲兴兵助逆,大凶之局,庶几家门不存!儿为人子,当生死相随,年幼难持兵戈,惟以血报亲,共赴黄泉,不让父亲一意而孤行!”
说罢,他蓦地起身,对着廊下低头垂泪的夫人魏氏深施一礼:“夫人持家有道,教养麟儿,是我家大恩!先前粗莽错怪,夫人你不要介怀。我走后,无论能否成事,家室都有依托,勿须忧怀。”
魏氏被迁怒,正惶恐不知如何应对,沈哲子往前扑抱住沈充小腿:“我说的话,全是自己思得,与母亲无关!父亲,您不要再执迷下去了,王氏绝非值得以命相报的英主!您与那种庸才共谋大事,是把妻小宗亲置人屠刀下,难有善终!”
听到这话,沈充神情颇不自然。追究起来,周氏破败还是他亲自动的手,借助王敦权势剪除这一世仇。但通过这件事,他也能看出来王敦的刻薄寡恩,视江东各家如待宰羔羊,而周氏上一代的族长周玘临终更是对儿子周勰遗言道:“要我命的是北方伧子,你若给我报仇,才算是我的儿子!”南北积怨,可见一斑。
沈充仰头大笑,将沈哲子揽在怀中,眼中决意更甚:“临别之时,能听到我儿一番高论,死亦无憾!你在家安心休养,照顾母亲和幼弟,待为父豹尾凯旋,封妻荫子!”
沈哲子看到这一幕,却有些傻眼,没想到自己苦劝半晌,反而坚定了老爹谋反的决心。古人的脑回路,果然不同于后世。眼见老爹大笑出门,他将心一横,决定使出自己倚为杀手锏的一招:“父亲且留步,我还有一件事要跟您商讨!”
“夫君,雀儿他大病初愈,许是又犯了癔症,稍后我就带他去观里请吴先生细细调养。”
沈充虽有深虑,只是心里还存侥幸:“江东兵甲,沈家最盛,若要维稳三吴,大事未竟,他怎敢与我反目?男儿于世,岂能苟活,生不就五鼎食,死则就五鼎烹!非此壮烈,死尤抱憾!”
所以,沈哲子要阻止老爹举兵响应王敦,在他心目中,已经不只是为了保命,而是保留这一份壮志,用到该用到的地方。身在斯时斯地,身为汉家血脉,他也有壮志,北望神州,哪怕是死,也要死在中原大地!东晋以降,历次北伐从无义师,各自别有怀抱。他要穷极一生之力,打造出一支纯粹为杀胡虏、复神州、兴汉祚的北伐义师!
沈充怒急,跨前一步,戟指夫人魏氏,双眼几乎都要喷出火来。
所谓高平郗公,乃是后渡江的北方士族郗鉴,最为后世所知乃是“东床快婿”这个典故,郗鉴就是故事的主人公王羲之的便宜老丈人。因为渡江太晚,没能在东晋朝堂上抢占政治优势,但其所具有的力量同样不容小觑,那就是其掌握的流民兵。
然而接下来沈哲子又陈述的一个理由则直指他心中最为忧虑的情况:“王门北伧,披章服之豺狼也!虚名寡恩,无耻之尤!周氏之功如何?三定江南,非其戮力而战,荡平三吴,侨姓岂能南渡?因言而诛,功业俱毁。”